
行行复行行,“行”是唯一的行为和目的。
夏天,照例是我和四月的骑行季。她刚读完金庸,总是问起五岳、五台山、终南山的事,又因为读了些故宫、长城的书,很想去到现场……林林总总综合起来,决定今年从西安经山西骑到北京,路上拜访终南山、华山、风陵渡、五台山、恒山,而故宫和长城在终点等她。成都到西安这一段,自知翻不过秦岭,自觉放弃,两辆车提前托运到西安。

7月5日,成都至鄠邑
昨晚又是一夜暴雨,狂风卷着暴雨到处漂移,半夜起来关窗,先是关一半,然后关大半、全关。躺在床上,感觉整栋楼都在轻微摇荡,想起那些此刻还在路上的人,想起如果我们骑行路上遇到这样的暴雨……去年淋过几天雨后,对雨的感受变得非常具体,斜风细雨带来快乐,但狂风暴雨打湿身体后,会冷,会痛,黏着裤腿的膝盖会抬不起来,眼睛会看不见前方,行李会驮不动……终于睡着后,梦里也是洪水,各种细节全都清楚记得,不想,也不敢说出来,只是梦境罢。
临出门,四月拿上了手机,我让她留在家里,这次行李太重,尽可能减轻驮包重量,她有电话手表,够用了。爸爸不高兴,那是他前两天刚弄好的,用我们的旧手机重新装了电话卡。他能在手机上看到我们的定位,四月也能拍照。电话手表也能定位,而拍照,骑车时哪有余力啊。
我们的行李,每个妈妈看了都觉得太少,而每个男性骑手看了都觉得太多,他们大多只有一二件换洗衣服,我每年都驮四五十斤:照明的、防晒的、防寒的、防雨的;四月的衣服总想着多带点备用;她还有作业;每人各有几本书;骑行时,每天还会装十瓶水,两人的早餐和午餐……必备物品减不下来,她的手机只能列入非必备了。爸爸不骑车,希望我们最好把整个家都带上。
昨晚在天气预报的APP里添加了沿途要经过的城市,从西安到北京,无一例外,全是高温、强对流、暴雨、大风、地质灾害预警,心里担忧。当妈妈后,变得很怂。这些天飞机、高铁事故频发,尤其下雨的地方,很多泥石流、塌方。

▲出发这天沿途各地的天气。
消除恐惧的唯一办法,就是走出去。到高铁站,人山人海,候车时,四月坐在驮包上,兴致勃勃地做起了数独游戏。旅途真正开始了,一切担忧都抛诸脑后,享受未知的一切罢。
火车刚穿出秦岭就是鄠邑,天晴了。下车,经秦镇、子午镇、五台镇、太乙镇,抵达十三的南山耕读书屋。在道路尽头,面朝南五台,两间土屋,门前柿子树、槐树、竹篱笆,南五台细长的山脊线迤逦又肥美(草木丰腴),美好得想哭。
17:28,十三在楼下唱Country Road,途中讲起小时候在采石场的往事。爸爸在采石场开了间小卖部,周围都是外地来的民工,夏天炎热,傍晚下班后,民工都来小卖部买酒喝,一起聊女人,一起下河游泳。采石是危险工作,要爬到几十米高的地方炸石,慢慢地,很多人都不在了……那些忧伤无法排遣,幸而她找到阅读这把钥匙。“前几天读到伍尔夫的《她要自己去买花》,‘如果没有人给你买花,就给自己买。买花是一个很小的独立,但独立是一场革命。’”
十三是湘西人,爱唱歌,嗓音沙哑而迷人,在西安念完大学后,和爱人“二师兄”找到这里。那时村民大多搬到了镇上,只剩几间土屋,一见如故,从此住了下来,一边做书屋,一边唱歌,今年是第七年。
三年前,我们计划走「终南山访王维」的线路,前期踩线,从蓝田到周至,沿终南山走了个遍,最喜欢这里。书屋氛围好,也是看南五台最好的位置。因为疫情,线路并未走成,和十三却成了好朋友。这次想带四月爬爬嘉午台,顺便看看十三。
是周六,书屋挤满了从西安驱车几十公里来的客人,十三一会儿扮演厨娘,一会儿扮演歌手。这天还有其他几位歌手驻唱,她兼职主持、串场和同台演唱。唱Country Road时,是她主唱,旁边的男歌手为她伴奏。二师兄则一直笑盈盈地端茶倒水,服务好极了。
这是第一次见二师兄,他穿宽松的背心,戴宽檐的草帽,蓬松的头发垂到了肩膀上,眼神温柔,像永远没有脾气的样子。以为他是个很宅的书生,但听说我们要骑行后,顺口说了句,“哦,我七岁的时候一个人从西藏回到了甘肃。”那时他的左右手各端着一个大盘子去给客人送餐,说完就快步离开了,于是约他们打烊后无论如何都聊一会儿。
一直到夜里十一点,客人散去,四月睡下,他们去镇上吃过晚饭后,才有时间来我们住的酒店。
旧历十一,月色清朗,我从二楼的阳台上看见十三和二师兄从书屋走过来,后面跟了好几只狗。等他们上楼,几只狗默契地趴在一楼院子外静候。十三说,有八九只流浪狗固定来书屋吃饭,但生性自由,精神高贵,从不摇头摆尾视他们为主人。唯一的亲密表现是,每次他们开车回来,它们会自动组成狗队夹道欢迎。
坐在阳台上,看一会儿月亮,聊一会儿天。二师兄甘肃平凉人,在保密局工作了几年,离职后,因为有涉密期,于是一边在浙大旁听古代史,一边在婺源种地,脱离社会主流。他喜欢古代史,喜欢古典建筑,但觉得最美的古典建筑在文学作品里,比如《小窗幽记》。古人呢,最喜欢徐霞客,带着信念行走。他也经常一个人走路,在婺源时,经常一走一个星期,没有目的地,只带一根竹竿,后来作为定情信物送给了十三。这七年经常在书屋的后山走,不带工具,连竹竿都不要了,如果夜里走,也不带手电。害怕吗?“不害怕,夜里只是夜行动物的聚会而已。”山上动物多,今年有熊在玉米地里拍了附近农民一巴掌,也有果子狸来书屋闲逛。
他和十三是朋友介绍认识的,因为都喜欢徒步,常一起走路。当初立志爬完终南山七十二峪,爬到第八峪时,遇见这个村子。这些年,经营书屋外,他还写剧本,白天忙,夜里才有闲暇,经常看书到凌晨三四点。
七岁时从西藏回甘肃是怎么回事?那时父亲在那曲军区工作,有一天,他忽然想回家,就一个人搭军区的车到了兰州,然后走路回平凉,用了一周时间,白天乞讨,晚上睡树林子,平地上铺点树叶就是床,“非常温暖,动物们也这样铺床。”那时很多人都走路,不像今天,“徒步”变成一项壮举,或者某种特立独行的标签,那曲的部队大院里,军队的人经常去野外生存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,很平常。他轻声细语地、笑盈盈地讲出这些他觉得稀松平常的事,我的内心却跌宕起伏。
月亮越升越高,洒得阳台和院子一地雪白。十三说,袁枚有首诗,“吹灯窗更明,月照一天雪。”他们的卧室从不拉窗帘,满月时,床前明月光,夜里醒来,以为忘记关灯了。我想起那年冬天坐夜火车去漠河,天上月白,地上雪白。窗帘全敞着,月光水一样流过我们,十六节车厢,就是十六段银色的旅程。和我们一样的梦旅人,听一会儿轨道声,看一会儿雪,看一会儿月亮。

▲从南山耕读书屋看出去的南五台、书屋的老屋、唱歌的十三(第三图左一)。
7月6日,嘉午台
这是第三次爬嘉午台了。嘉午台不是景点,没有游客,以前住着修行人,现在只有徒步爱好者来访。前两次来都是冬春之际,每次最多遇见十余人。现在夏天,人多了起来,昨晚估计百余人夜爬看日出,我们上山时,陆续遇见他们下山。
和以前比,沿途多了卖水、西瓜和凉皮一类小吃的,都是当地村民。有个刚上初二的男孩子,用书包背了五趟水上山,爷爷在摊位旁给他手作了一个秋千。我们前一天买了十瓶水装在包里,那时实在不便再买水,答应下山时一定多买几瓶。下山后聊天,今天卖了七瓶水,每瓶八元。四月买了一瓶水,我多付了点钱鼓励他。太白庙还有个五岁的孩子趴在桌上写作业,妈妈在旁边卖中草药。看着这些孩子,总不免对比城里的同龄孩子,心中不平。
嘉午台算比较难的徒步线路了,前两次一个人爬,早上七点进山,下午三四点下山,今天带着四月,她还背着自己的水和食物,就慢一点罢。然而,除了刚进山时看见过四月的背影,之后就再没见过她,直到在半山腰休息时,说了她一顿,她才稍微放慢了速度。山上有两段需要扶着铁链才能爬行,怕她生猛,没有安全意识。但她几乎是小跑着上山,小跑着下山,哪怕午后下了场暴雨。今天八点进山,下午两点出山。
山顶可以遥望到南五台,真美啊!而四月对狮子岩念念不忘,那是虚云法师住过的地方,茅棚前有简单的介绍,她先到,等我到时,迫不及待地和我转述这位活了119岁,戒腊100岁的僧人。高鹤年在《名山游访记》里详细记录过嘉午台的风景,沿途遍布茅篷、山洞、佛寺、道观,“山光淡荡,群鸟和鸣。天井有潭,潭影澄清。面面皆圆,一尘不染。万籁寂然,惟闻钟磬之音。”虚云法师在狮子岩常驻过,“虚云”这个名号也自这里开始,《虚云年谱》里这样写道:“十月,上终南山结茅,觅得嘉五台后狮子岩,地幽僻,为杜外扰计,改号‘虚云’自此始。山乏水,饮积雪,充饥恃自种野菜……岁行尽矣,万山积雪,严寒彻骨,予独居茅篷中,身心清净。一日,煮釜中,跏肽待熟,不觉定去……山中邻篷复成师等,讶予久不至,来茅篷贺年,见篷外虎迹通满,无人足迹。入视,见予在定中,乃以磬开静。问日:‘已食否?’曰:‘未,芋在釜,度已熟矣!’发视之,已霉高寸许,坚冰如石。”


▲从山脚到山顶的“龙背”,沿途所见。
7月7日,秦始皇陵兵马俑
以前从不去景点,怕人多,也不喜欢景区的氛围。有孩子后,一些地方不得不去,比如秦始皇陵兵马俑。终于,用了一整天时间感受西安大众旅游的糟糕气息,闭环的传销式销售。但步入中年,不会事事都带入自己,只是多了一重局外人视角,如实观察这一切。而对于第一次来景点的四月,她还没有评判心,没有反感,只觉得新鲜、好奇,尤其听到导游告诫我们如何躲避村民的“欺骗行为”时(兵马俑或蓝田玉买回家,发现全是粉末,而你如果在现场不小心弄坏他们的东西,就会说那是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……),只觉得他们可爱。
我感慨的,是兵马俑内导游知识的渊博,带我们的导游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多年,已经是完全的专家。即便如此,据说每三个月还会有考古专家来培训一次。我想,她们应该会受两套系统的培训:一套专业知识体系;一套无孔不入的销售体系。在两个景点之间的缝隙里,她不忘打电话回家确认孩子下午课外班的时间,真不容易啊。当四月心无旁骛地沉浸在秦始皇陵的神秘世界里时,我一会儿在那个世界,一会儿在眼前的世界。
7月8日,碑林
因为一位特别的老师,四月喜欢上了写字,那就带她看看碑林罢。碑林真好啊,人若真心想学习,天地之大,何处不是课堂,谁人不是老师。碑林这样的地方,足够研习书法的人学习一生。展厅里,老师费心费力地讲,孩子们基本不听,妈妈在一旁拍照发朋友圈,“打卡”官宣。有心则有一切,无心则一切无用。
从捷安特专卖店取回自行车,重新收拾行李,实在太重,于是,我带的书、茶碗、茶叶这些非必备物品,到底决定寄回成都。现在只剩下四月的两本书了,一本《城南旧事》,一本《哈克贝利·费恩历险记》,我就跟着一起看罢。哎,这些书都需要反反复复重读啊,细究里边的世界,每本都像人类学著作一样,细细密密地再现了那个时空,孩子们哪能都看见啊。
明天终于可以离开西安,开始骑行了。晚上回酒店途中,四月拉肚子,想找厕所。这是钟楼旁,西安最核心的城区,两公里内没一家公厕,而当我们试图去酒店借用厕所时,被一家、两家、三家酒店连续拒绝。好罢。
7月9日,西安至渭南
五点半出发,三十公里后到临潼,下起雨来,路边摊吃鸡蛋煎饼,顺便穿上雨裤、雨靴。又二十公里后,实在闷得不行,雨也小了,停下来脱雨裤。裤子已经湿透,不是淋湿的,是汗湿了。
西安的空气真脏啊,想着今天可以远眺终南山,至少能近观骊山,结果除了脏空气,什么也看不见。
酒店在渭南的新城区,街道宽阔得让人害怕。然而建国饭店真是很好,老派星级酒店的格局、样貌和服务,房价314元,这是星级酒店的“下乡运动”。洗澡、洗衣服、吹干衣服后,四月写作业,我看书。晚霞迷人,我们趴在窗玻璃上看到夜幕拉上。

▲每天清晨五点出发,中午前后抵达,下午四月写作业,我写日记。窗台上总晾晒着我们的衣服。
7月10日,渭南至华山
早上六点出发,十一点抵达。
出了渭南城区,整个国道全是波浪状起伏,上坡、下坡、上坡、下坡,无休无止。四月像冲浪一样,自由、轻盈,我在后面追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华州区之后,右手边(南侧)就有山峰随行,先是少华山,再是太华山。不是层峦叠嶂,是单薄的屏风状,因为空气污浊,不太有美感。西安往东,一百三十公里至华山,太脏,空气暗沉、压抑,鼻孔里全是灰。接近华山时,一个巨大无比的水泥厂,写着“大唐秦岭**发电厂”,污染了视野里的所有空气。终于到了华山镇,两边的店铺乌烟瘴气,道路坑坑洼洼,一辆接一辆的大巴车在华山的西峰索道和高铁站之间接送客人,中间夹着飞驰而过的货车、小汽车,我们穿越尘埃,艰难、危险地抵达同样在尘埃里的酒店。
今晚旧历十六,晚上十点,一轮明月高悬窗外。我们的房间正对华山,山麓驶过一辆慢火车,应该是绿皮火车罢。月亮、华山、绿皮火车,它们同在,又完全隔离。绿皮火车上的乘客,能想象此刻他们头顶明月高悬,而华山顶上也许有人正独坐赏月么。
7月11日,华山
玉泉院徒步上北峰,这是唯一的徒步道。东峰、西峰、北峰都有缆车上山,加上大家都赶时间,徒步人群非常少,因而感觉非常好,但我已彻底跟不上四月,她每走一段就要停下来等我。我们和孩子,很少有真正平衡的时候,就说骑车罢。前年骑行时,我常停下等她。去年,我们并排骑。今年,我都只能在刚出发时看见她,剩下的,只有猛追,然而并不能追上。像两棵树,大树长速缓慢,小树汩汩汩不停生长。很快,小树变大树,大树变老树。这就是生命啊。
路上的人都在大颗大颗地冒汗,我也是,不止衣服湿透了,背包的肩带和贴着背的地方也湿透了。沿途全是泡在山溪里售卖的饮料、水果,毛巾、登山杖等,矿泉水最初卖三块钱一瓶,后来卖到十二元,接近山顶时又稍微便宜点,那是缆车拉上去的。
人们夸张,说泰山治嘴硬,华山治命硬。其实,抱着平常心,一步步慢慢走上去就好,我和四月都很享受,每上一级,便能多一重视角看到华山的花岗岩之美!像玉石,像月光,光洁又圣洁,造物神奇!山顶可以远眺黄河,远远地,一条黄色、浑浊、迂回的带子,一眼认出了它。
山顶有处缓坡挂满了招财进宝的金锁,其壮观程度,完全不输于卡瓦格博外转路上,多克拉和说拉垭口那层层叠叠的经幡。一个求财,一个求心,两种景观,两个世界。经幡自己背上去,金锁山上高价出售。
很多大学生夜爬看日出,在千尺幢遇见一个下山的,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下山,笑说睡过头了。他背着帐篷、睡袋、防潮垫,想来昨晚月明星稀,今早晨曦绚烂,看过日出后又睡了个回笼觉罢。奢侈、富足的一个夜晚和清晨,年轻多么好。
华山也多么好,然而旅游公司的很多环节实在太讨厌,处处设局,防不胜防。要十分努力,才能让华山之美覆盖这些人为的不美好。“自古华山一条路”,华山镇就在徒步道的起点玉泉院,曾经一定十分繁华。如今下山的主要通道,西峰索道距离这里遥远,全部用大巴车拉到游客中心,然后,要么换乘旅游大巴去西安,要么直接去华山高铁站。华山镇被掠过,它过气了。交通改变一切。但,旅行需要那么快速吗?
夜里十一点,月亮已来到窗外。地上一盏水银灯,天上一轮明月。水银灯是地上的明月,月亮是天上的水银灯。


▲从山脚到山顶,华山沿途所见。
7月12日,华山永济
早上五点半出发,十五公里后稍微有点乡村风景,然后就陷入了烂路、大货车、完全贴着高速路的路况。大货车一鸣笛,就吓得我和四月紧急刹车而刹不稳。
车子过黄河大桥时就觉得不对劲,直到过了风陵渡镇才确定爆胎了。在这样的国道上,一爆胎就会有修胎的,我也心态稳定了,请一位老爷爷补好了。
过了黄河,就从陕西进入了山西。这段黄河还是壮观,河面宽广,波光粼粼,凑近了看,全是泥。黄河南岸是潼关,北岸是风陵渡,不知多少历史在这里发生,但此刻的潼关无比萧条,而风陵渡全是厂房。
风陵渡至永济,想象中,左手边黄河,右手边中条山,但眼前只有烂路和尘土。全程北风,我们逆风而行,加上大货车呼啸而过的热风,真是煎熬。终于抵达酒店。前台看我们风尘仆仆满头大汗,最初以为我们是问路或借用厕所,一旦办理完入住,我们问车可以停哪里,而她知道我们是骑自行车抵达时,马上换了一个人。彼时,我们那沾满泥土的自行车比任何一辆豪车都受待见。昨天在华山,我去酒店一楼洗衣服,几个客房阿姨窃窃私语,“就是那个骑自行车来的!”晚上在“老师羊肉泡馍”吃饭,屋里没位置了,我们坐外面,知道我们骑车经过,两个阿姨脱离工作岗位,一直站在旁边问我们需要什么,实在没什么需要的,她们就呵呵笑而不语,也不走。在路上,她们成为我们的故事,我们也成为她们的故事。
中条山和永济城的关系,有点像河西走廊那些小镇和祁连山的关系。想象中,中条山是座小山头,没想到连绵起伏,高耸,陡峭,而且近在咫尺,一下有了古意。
去吃晚饭时经过舜街,这是四月最喜欢的时代和皇帝,她喜欢那个“选贤与能”的时代,也喜欢电影和书里描述的善良的舜。舜街对面是柳园,纪念柳宗元的。山西的面食比陕西,至少比西安丰富很多,陕西被大众旅游带得只剩下凉皮、臊子面、“biang-biang”面。“biang”字随处可见,成为病毒一样的存在。永济没有游客,落得自在,不表演。
回酒店路上,两公里,大约十个跳舞的队伍,不是常见的广场舞,偏街舞气质,多是年轻人。酒店挨着一片巨大的体育场,人们打羽毛球、跳操、游泳,感觉大半个城市的人都出来运动了,安静的小城多么好。一个地方过度旅游化,最终就是被快速消费,快速抛弃。慢一点,静一点,细水长流,多好。
白天路上温度很高,整个地面都泛着耀眼的白光,明天可以稍微温和点么?

▲陕西潼关与山西风陵渡交界处的黄河。
7月13日,永济至运城
早上五点四十从永济出发,空气里已经一股热气。最初四十公里太舒服了,右手边中条山,地貌像太行山的嶂石岩,左手边玉米地,不久换成解池的湖面。道路是压实了的土路,宽敞,货车很少,连汽车都屈指可数。但一直骑到五老峰才找到合适的路口停下吃早饭,自西安出来,除了第一天在临潼路边吃过鸡蛋煎饼,其余时候,路过的小镇和村庄都没卖早餐的,那天在潼关,都八九点了,也没一家开门营业的商铺,这和南方完全不一样,所以早上都吃路餐,一点面包,就着一瓶水。一位大叔正在路边采槐米,我以为是摘槐花,他反复纠正几遍后才知道是槐米。他说一半用作中药材,一半用于军工。军工?“就是制作迷彩服的颜料。”
又十五公里后,在解州镇小卖部添置水和饮料,几位大叔看见我们的自行车,都围过来聊天。没想到烂路就此开始,因为拓宽道路,正在休整,一半路面不能走,我们忽左忽右。先是沥青路面,热气从地面往脸上扑来,火辣辣的。全是拉材料的货车,一经过就扬起几米长的尘烟,还有公交车、小汽车、三轮车……后来变成彻底的碎石路,并且全是泥浆,太危险,也心疼车。一直到两个半小时后,距离酒店还有四公里时,这段烂路才告结束,而自行车上的手机支架早已颠散,手机因为温度过高无法使用……解池被称为“中国死海”,贴着它走的这几十公里,领会到了。
酒店在老城区,前台听到我们要找地方停自行车时,赶紧电话安保经理。两秒钟后,经理出来了,围着我们的自行车转着圈看,“哎哟哟,这车应该很贵吧?可千万不能丢啊!”我解释道,其实一点也不贵……但没用,他不让自行车停地下车库或门口的自行车棚,就堂而皇之地停在了大堂,稍微用一块旅游广告牌挡了下。
窗外是天主教堂,真美啊,十二点时敲钟,四月就趴在窗口上听。今天礼拜天。清末民初,天主教的足迹遍布山西的角角落落。
看天气,未来要经过的各个地方都是高温预警,和刚出发时的暴雨预警完全相反。傍晚六点半出门吃晚饭,空气里滚烫的。此刻南方暴雨,北方高温,夏天就是这样热烈而残酷。运城还有古意,出酒店就是关帝庙、钟楼、戏楼、天主教堂,走几步路就是城墙,城墙上可以俯瞰解池,远眺中条山。到处都有人唱戏,老人在钟楼下棋,而城墙上全是烧烤的烟火。只是中条山在这里矮了,缓了,山顶全是风车,没有永济那种嶙峋之气。中条山下就是解池,作为城市公园,有些凌乱。有中条山和解池,原本应该像大理的苍山和洱海一样的。
给明天的路上买了两瓶脉动、两瓶尖叫、两瓶酸梅汤(袋装的)、两瓶宝特力水矿、两瓶矿泉水。天气越来越热,担心缺盐,中暑,只祈祷明天路况不要太烂,别的不敢奢求。

▲酒店窗外的天主教堂,运城的老城区,以及未来几日途经城市的高温预警。
7月14日,运城至侯马
五点半出发,七点后就很热了,一直热了六个小时,几乎中暑。一路上没有地方可以坐下休息,全程货车,每辆货车都发出刺耳的声音。只在中间吃西瓜时坐了会儿,一个西瓜三块钱,三块!自然的成熟,自然的甘甜,这一切的“自然”,在我们的时代里越来越稀缺。
经过闻喜时刚刚九点,这是县城,而且九点了,总该有早餐店吧?正寻找,看见前面一个人,穿着僧袍,非常消瘦,走近才发现,他前面推了一辆板车,上面装着一个比他更高的行李架。天,那是一个怎样行李架呀,以金刚杵为轴线,两边大大小小不规则地捆了几十个包。
师父您去哪儿?
五台山。
您从哪里来?
福建。
莆田吗?
对。
您走了多久?
很久很久了。你是四川人?
对,成都的。
我是南充的。
我大声叫住四月,停下和他聊天。他说前阵子走到南京时,被一辆摩托车撞了,司机逃跑,住了十几天院接着走。晚上不住酒店,走到哪儿就在哪儿停,有时睡在银行24小时自助取款机的亭子里,有时睡在乡间。他在湖北出家,莆田受戒,几年前离开莆田后,就一直在路上,今年六十九了。问他在五台山住下来么,“没有文凭,不能说会道,哪里让你停,不像以前……”
我请他到旁边餐厅一起吃早饭,想给他转点钱,他说不用手机。问餐厅换现金,餐厅只有从客人那里收到的几块钱。于是给他买了饼、红牛饮料,路上用得上的。而在我做这些事情时,他去行李架上给我们拿了两瓶水,说我们骑车辛苦,养孩子花钱……愿他平安,愿天气不要太热,但我们刚到酒店,前台就说明后天会到43℃。
夏天,公路上都会出现海市蜃楼的景象。早上,道路上是橘黄的水面,到了上午,变成白色的水面,走近了才发现是道路。这是第二年骑北方,没想到是酷暑,身上所有地方都在窸窸窣窣掉汗珠,最后变成雨水,衣服湿了又干,干了又湿。傍晚六点出门晚饭,地面几乎没法行走,所有的风都是滚烫的,没有地方可以躲藏。那位徒步的师父走到哪里了?

▲那位行脚僧的行李。
7月15日,侯马至临汾
渭南和永济,五点半的时候到处都有老人打乒乓球,而侯马,早上遇见几十个骑车的老年人,两位五六十岁的大叔一边骑一边和我们聊天:
大包小包的,这是骑长途呢?
嗯啦。
骑去哪里呀?
北京。
今天骑到哪里?
临汾。
临汾?太近啦,要骑到霍州呀。
明天才到霍州呐。
他们一脸瞧不上,快速骑走了。现在四十度高温,下午不敢骑呀,四月每天还要写作业,怂就怂罢。
手机高温无法使用这种情况,过去在沙漠和干热河谷都没遇见过,现在到上午十点就没法用了。中间为了省电,没有开导航,结果误打误撞,大概走了六十公里小路,最惊艳的是过了襄汾后那段,走村串巷,而高潮是穿过一段无人的白杨林后,翻坡上来,一条巨宽的河床里长满青草、白杨树,以及玉米地和看守玉米的房子,只在河床中央有条细长的、流速缓慢的、浑浊的河流。不用说,肯定是汾河了。这条路写着“抗汛专用”,天,白杨那么高大,都种上玉米了,不知多少年才抗汛一次。但这条路拥有诗一般的气质,野生,舒朗,安全。走了十公里,舍不得走快,舍不得走完,最后不得不拐到河对岸,又几公里后,不得不拐回公路上。
晚上七点出门,空气里热得一点就燃,所有人都在谈论温度。

▲不小心走上的小路,第四图即汾河,河床泥沙淤积,大半已变成草地,只在中间河床最深的部分有少量河水,然后风景舒缓、优美。
7月16日,临汾至霍州
五点半出发,十一点半抵达。全程大货车,大多运煤,公路两边全是煤渣灰,坐在地上起来,屁股上全是灰,四月的银色防晒口罩变成了黑色。
大家总问我们为什么骑车,不为什么,行路,行路,行就是了,不问终点,不问意义。如果一定要问,就当为了取经罢。取什么经呢?不管什么经,最后都是心经。或者说朝圣,有人朝圣五台,有人朝圣卡瓦格博,没有信仰的我们,就朝圣道路本身罢。风景如画的道路,只剩大货车的道路,都是道路。
去年有朋友说,真佩服你们。我条件反射地回应道,哪里哪里。他翻了个白眼,“我佩服的是,你们的车那么差还敢走。”嘿!想起富僧和贫僧的故事:「蜀之鄙有二僧,其一贫,其一富。贫者语于富者曰:“吾欲之南海,何如?”富者曰:“子何恃而往?”曰:“吾一瓶一钵足矣。”富者曰:“吾数年来欲买舟而下,犹未能也。子何恃而往?”越明年,贫者自南海还,以告富者,富者有惭色。」舟能下南海,一瓶一钵亦能下南海,一瓶一钵最好。欲买舟下南海者,有了舟,便想着添置其他工具。有一天,四月说,妈妈,我给你讲个故事罢。好啊。「古代有位王子,得到一副价值连城的象牙,他想用它做成一双筷子。一位老者劝他最好不要这样做,因为一旦把现在的筷子换成象牙筷子,就会觉得吃饭的碗已经配不上这双筷子,于是换碗,换杯子。再把饮食全部换成山珍海味,最后,换掉房子、宫殿,换掉一切,以至倾家荡产,王国坍塌。」这是《世间全部学识》里《象牙筷子》的故事,那天早上我换了家里的纱窗,她怕我接下来就想换掉家里很多东西,于是讲给我听。
为什么骑车?也许是为了抵抗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”,现在不仅孩子,大人也一样,生活在网络世界里,生活在表演式的社交网络里。而寒暑假里那些游学项目,大多价格昂贵,浅尝辄止,最后收获一堆好看的照片,配以过度阐释的意义。我们转身,最好什么也不说,只是埋头走路,体验天气,地貌,汗水,雨水。。
晚上看《哈克贝利·费恩历险记》,这是小波在《绿毛水怪》里经常提到的一本书,写得真好,甚至想,小波的风格,至少《绿毛水怪》受了这本书影响。小波写过《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》,这本书也无数次写到小划子在河流上漂浮时遇见的壮丽风景,日出、日落、雷暴、闪电、狂风,这是大自然的史诗,不必躲闪。
我们在路上的日子多么美好,早上五点起床赶路,下午各自写作业(我写日记),看书,晚饭后,四月睡觉,我在一盏台灯下继续看书,比在家里还规律,还健康。倘若不是同学们都上培训班,就和邻居在院里子玩,也是乐园。不上培训班的孩子,成了这个时代的“留守儿童”。假期最好没有目的,爬爬树,下下河,淋场暴雨,或者暴晒,生个小病,熬一熬就过去了,像一个正常的生命体,而我们现在,不让淋雨,不让晒太阳,不让感冒,什么都不让,瓷娃娃。

▲每日在路上迎接黎明,这就是骑行的意义。
7月17日,霍州至介休
早上五点出发,下午一点抵达介休。
最初二十公里非常顺利,虽然是国道,但货车不算多,而且有非机动车道,虽然很窄,但四月骑得稳定。前几天,大货车一过,飓风和热浪有时把我们往外推,有时把我们往内吸。
霍州到灵石段的汾河,是一路来唯一能听见潺潺流水声的地方。河床也只中间一窄条,但落差大,溪水声真好听啊。四十公里后,过灵石收费站,虽然全是货车,虽然地面全是煤渣,但感觉顺利,一心想着要不今天骑去平遥吧?这不是很简单么,早上八点已经骑了四十公里,十点钟就可以到介休,平遥不过再加二十公里。
然而,事情开始起了变化。几公里后,四条车道变两条车道,一辆接一辆的货车堵了四五公里长,而我们完全没有非机动车道了。每辆货车都像喘着粗气的巨型怪物,驾驶室吐着热气,车尾吐着热气,随时可能压过来淹没我们。起初想等它们走完再走,发现没法等,队伍太长,于是想快速骑过去,然而寸步难行,完全没有我们的位置。干脆把车停下,和四月跨到栏杆外等它们通过,等了半小时,纹丝不动。导航发现一条省道,往前一公里,过桥就是。和四月推着车穿过货车与道路边缘的窄缝,吓得心脏病都快出来了。
在省道上一直爬坡,一直爬坡,两个小时后,看到一个老人的西瓜摊,停下来要了个最小的。这里的西瓜大多论袋卖,一袋五六个,最小的单位是一个。西瓜摊背后就是绵山,老人自信满满,说这里不缺水,山上风景好,还凉快。又批评我带姑娘出来受罪,天气这么热,他都受不了了。他哪知道,从四十五度高温过来的我们,面对当时的三十六度,已经很感恩。
离开大叔,再有两公里缓上坡,便进入介休界。谢谢啊,给了我们整整十公里的下坡路,坡缓,路况好,车辆少,浓荫蔽日。然而回到山脚,又是一长串大货车和煤灰路面,但无论如何,总算进城了。温度再次回到四十三度,平遥是走不动了,就介休罢。
对了,早上在南关镇一个急下坡处,再次遇见那位徒步去五台的师父,他可真厉害,竟然保持和我们一样的进度。坡陡,路窄,四月在前面先骑走了,停下来问他,他说有时搭车有时走路。实在没办法多停留,就这样擦肩而过,也许在五台山还能遇见。那些年去五台山,总有僧人过来和我聊天,很开心,很自然,临别时总不忘加一句,“走,和我出家去。”前两次在嘉午台也是,有僧人从山上徒步下来买东西,同行一阵后总说,“你出家挺好的。”
想起洞山寺古道师的老师,那位一直在路上的能耀法师。
「1985年,我在少林寺负责客堂,接待来来往往的出家人很多。有一天,来了个湖南人,很飘逸,晚上都在那里打坐,不睡觉,非常用功。后来他想到二祖庵去闭关,感觉那里很清静。那里当时没有出家人,归属少林寺管理,我跟师父说了,师父说:“年纪轻轻的闭什么关?”不同意,没办法,就走了。
我看他修行很好,和以前南方来的出家人完全不一样,行坐住卧都很有道气,我说我跟你去罢,他说你跟我去干什么?我说我也想修道,我看你挺好的,你带着我罢。他说“你不行!你现在戒都没有受,走到哪儿都不方便。”我说我给你背包也行,他说不行,你要是想找我,受戒以后到五台山明月池来。我说好,就把那个地方记住了。
受戒后,满天下跑,有一年还真的去了明月池,问起这个人,人家根本不知道。后来到处打听,也都不知道。一晃就到了1990年,有一次从终南山下来,想去别的地方走走,到了火车站,很茫茫然,天下这么大,不知道到哪里。翻了半天地图,想着算了罢,就去大雁塔挂单罢。结果进去一看,能耀师也在那边,我说可算碰到你了。赶紧趴下去磕头,说这回你可要把我带上,我可是受了戒的。他说你还不行,我们要行脚去印度,不能带你去,你到福建闽侯县大雪峰去住三年禅堂。那里有唐代雪峰义存禅师的道场,叫崇圣寺。他走了以后,我很茫然,没地方去,又回到终南山。后来有一年我还真去雪峰禅堂住了一年。他是我偶像,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。」
去年夏天,古道师发来信息说,“找到能耀师了,他在漳州行脚……”
能一直行脚,多么好。
晚上打车回酒店,和四月聊天,司机听出我们是外地人,最初想做生意,知道我们是骑车后,马上切换频道,让我们明天走一条“汾河廊带”,是专门用于骑行的绿道,不仅可以到祁县,甚至可以一直骑到太原。但他自己并没走过,只知道起点在介休湿地公园,后面得靠我们自己问。国道太痛苦了,不妨试试。

▲那天的货车长龙,这只是冰山一角。
7月18日,介休至清徐
五点出发时,已经有凉意。那时一切的路况都是未知,不知道河边怎么样,能否骑,能骑多远。三公里后回到京昆线,路上货车还不多,但那声音,那阵势,已经很吓人。然而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热气球从北边升起,多么绚烂,转移了我的害怕。
过介孝大桥(介休至孝义)时,路边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城市骑行者。过汾河,右拐,真正的乡间小路,晨曦沐浴着我们,偶尔有汽车、三轮车、自行车。十五公里时遇见一群健身的老人,一个哑巴,停下来问这条路通往哪里,大家七嘴八舌:“可远了,宋佳堡……(后面跟了一长串村子的名字)”我问,能到太原么?大家犯愁了,可见都没去过,哑巴很着急,不停给我指路。
不久,拦下一位单独的骑行者,问他河边的路可否到祁县?能。可否到太原?他摘下头盔、面罩(啊,一位老人家),和我详细解释后说,能。他网名大森林,七十五岁,六十岁退休后,先打了两年乒乓球,腿受伤后开始骑车,2011年至现在,骑了十三年,骑车去过九寨沟、井冈山、武夷山、鼓浪屿、西柏坡……现在每天早上骑行三十公里锻炼身体,正要骑回家吃早饭呢。
他说的路线非常详细:汾河左岸偶尔有中断,稍微绕一绕就能过去,但右岸更完整。除去河堤上的路,右岸还有一条旅游公路,准备从太原修到风陵渡,目前只修到了介休,那条路可以一直到太原。
好的,知道了。我们道别,背道而驰。五分钟后,身后传来一声:“大妹子!”回头,大森林追上来了。“我怕你们找不到,送你们一段。”
他送我们到北新武桥,过河至右岸,再穿过一个池塘,终于来到旅游公路。大森林这才和我们道别。
旅游公路双向车道,但没有车,只有骑行者往来,路两边全是黄色野花,野花旁是参天的白杨树。我们一路尖叫,太美,太宽敞,太舒适,对骑惯了国道的我们,感动得想哭。这也是汾河河谷最富饶的一段,玉米两米多高,连绵不绝,不断见到牧民赶着羊群在草丛里徜徉。和四月并排骑着聊天,简直放纵。
骑过了介休段、平遥段,祁县段不再那么美好,像普通的公路。天气越来越热,道路越来越荒,四月在一个下坡处还摔了一跤。终于,旅游公路迎来0公里处,道路戛然而止。
我们重新回到河堤,这是现在唯一的道路。文水县过后,河岸出现一道铁闸,写着“防汛专用,社会车辆禁入”,但自行车可以从下面钻过去。从此,路上没有了树,只有低矮的灌丛。同时,全是塑胶地面,吸热,反射到我们脸上,滚烫,河边没有货车,但也没有商铺,没地方补充水和食物。如果爆胎,也没地方修补,这是一条“无人廊带”。
原计划今天骑到祁县,最初路况好,我们得意忘形,想一口气骑到太原算了。一得意就会被教训,一次也不会例外!很快,我们的水喝完了:四瓶脉动,一瓶尖叫,一瓶电解质水,两瓶酸梅汤,两瓶矿泉水!而温度越来越高。远远地,看见天际线处一排高楼,我知道,那是清徐县。熬一熬,肯定可以骑到太原,但大抵会中暑,就在清徐停下罢。
重新导航,十五公里后,清徐到了。这里白天虽然热,但傍晚后就凉快了,夜里不用再开空调。

▲“汾河廊带”介休段,第三图后面那位穿骑行服的就是大森林。
7月19日,清徐至阳曲
今天到太原只有五十公里,而且沿着河骑,让四月多睡会儿,吃个早饭,慢慢骑罢。但她六点就醒了,酒店七点才有早餐,还早,先出发罢。计划今天到太原,明天到忻州。昨晚查太原至忻州路线,近一百公里,而且很长一段国道,临时决定,要不过了太原,再往北骑一点?决定骑往阳曲。
五十公里到太原市柴村桥,全程绿道。周末,密密麻麻的城市骑行者,看到我们的驮包,知道在骑长途,不同的骑行群陪我们骑过一段又一段。昨天清徐县的汾河还是泥沙、草场,今天太原市内的汾河宽广、丰盈,几乎像水库,是几道橡胶坝拦截的结果。这,不公平吧?作为自然资源的河流,不该只为省会服务。
柴村桥过汾河,出城,经阳曲镇,再次回到京昆线。也许因为有太原钢铁,这一段京昆线车少,路好,很多地方有专门的绿化带作为骑车道,一直到阳曲。
晚上出门吃饭,已经秋意十足。收拾驮包时,为明天早上加了件外套。

▲每遇见一队专业骑行者,知道我们从哪里来,要到哪里去后,就会这样“护送”我们一段。
7月20日,阳曲至忻州
四点半醒来,窗外一直是大货车经过的声音。祈祷今天不下大雨,大货车尽量少一点。但,五点二十出发,一出酒店就下小雨,坚持不穿雨具骑了十五公里。这十五公里啊,一半贴着正在修路的铁皮围栏,一半七拐八拐,大概拐了几十个弯的小路。十五公里后,在一户没有开门的人家屋檐下吃早饭,穿上雨裤、鞋套。
接着骑,宽阔的公路上没有非机动车道,哪怕只有二十厘米都好,但是没有。七拐八拐后,进入一座桥底下,那座桥并没有很特殊,一路上过了上百座类似的桥,其实不是桥,是公路底下的阴影处。进入公路下方,发现先有一段镂空的水泥架,一条一条,然后,镂空段结束,忽然进入漆黑一片的公路路面下。我意识到危险,可是后面有来车,而现在来不及停车,在黑暗中摸出灯具,再在黑暗中装上。想着这一段不长,很快就骑过去了。但四月太守规矩,无论什么道路,无论有没有车,永远贴着最边缘骑,而隧道里,边缘处往往是由不连续的条石组成的,条石常有损坏。一分钟后,她摔倒了,影影绰绰中,看到她的车往左边倒下,而她自己往右边倒下……
漆黑一片,后面的大货车正刷刷刷驶过来,我尖叫了一声,不知道会发生什么。魂魄那一刻已不在我身上,人和车都动不了。
大货车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叫,四月没有任何声音,甚至没有一声“啊!”她了站起来,然后把车扶了起来。大约一分钟后,多么漫长的一分钟,我终于可以移动,推着车走到她左边,不要骑了,先推着走罢。她开了车尾灯,我的驮包罩了橙色防雨罩,稍微能被车辆看见。很快,桥下有光线了,想着骑上车快速骑出桥底下,但她的车把手从“2-8”档摔到了“2-1”档,用了点时间才恢复到原状。
到路边停下,看她有没伤着。她什么也没说。给她重新绑紧雨裤、雨靴,给两辆车都装了车前灯,继续走。
那之后,开始拐入小路,路上全是坑,全是泥,连大货车都要小心翼翼驶过。我们就这样淋着雨,小心翼翼地驶过几十公里的坑洼路和泥路,中午十二点抵达忻州。忻州的古城区有完整的城墙,酒店在古城旁,窗外就能看到城墙。
昨晚准备的十瓶水只喝了三瓶,晚上只有十二三度,需要穿外套。明天要经五台山去应县,进五台山要爬几十公里,出五台山要下几十公里,去应县还要翻越恒山,出发前就计划放弃这一段,晚上叫车提前把自行车送到应县,我们坐班车抵达。

▲这是那天唯一的一段好路,大概一公里。拍下照片的这一刻,是唯一没有货车经过的时刻,大概三十秒。
7月21日,忻州至应县
在北京工作时,常来五台山徒步,北台、东台连穿,或者五台连穿。那时台怀镇清幽,午后常在大白塔下睡觉——年轻时会在任何地方睡觉,找块条石一躺,书包枕在头下做枕头,翘着腿就睡了。而今台怀镇已彻底景区化,从山门到寺院,要穿越漫长的景区管理通道,寺院与寺院之间,城市里的连锁快餐品牌一个不落,只是品质更差。从南门到北门,几公里长的河谷全成了停车场。过去这些年,旅游接管了文化,文化只剩下旅游。我们南门进,北门出,逃之夭夭。
出了北门,也就出了景区,风景这才开始。一路爬坡,从森林带进入灌丛带、草甸带,真美啦!路过东台时,十六年前第一次在东台顶扎营,大风,夜里上完厕所回来,帐篷已被卷跑。那是个彻底的风口,夏天夜里的温度尚且会到零下,冬天不知冷成什么样,不知第一个僧人如何走到这里,并决定长驻下来的。而我们到底没能在五台山遇见那位徒步僧人,希望他能有寺院挂单。
东台是五台之中最高的,从那里开始一路下坡,一直下到繁峙县。波澜壮阔的五台山在窗外展开,海一样。山顶是牧场,近处是土山,远处是石山。过了繁峙县,再翻越恒山,应县到了。
晚餐就在酒店门口,餐厅用一次性碗筷。春天在同里古镇,街边所有店铺都用一次性碗筷,那是世界文化遗产地耶!“可以给一套真的碗筷吗?”三五次推诿后,终于送来一个碗。一次性筷子、一次性碗、一次性桌布、一次性景区……我们的人生也越来越有一次性的塑料感了。
恒山窄、长,滚轴一样横在窗外,而应县是一块广袤的坝子,那条“滚轴”横在坝子尽头。
7月22日,应县至浑源
早上五出发,上午十点半抵达,轻松的一天。
刚出应县城就拐入336国道,车多,十公里后,开始修路,走不了,路口值班的人让我们往北拐,于是有了过去十多天来最美的一段旅途。
先是一面巨大的湖泊,清晨,泛着耀眼的白光,水域宽广,白光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。再后来,恒山一直在我们右侧随行,山体绵亘,山脊巍峨而不高耸,山麓是一望无际的平原,雾气蒙蒙,白色的,淡淡的,薄纱一样。平原上种着玉米,远处的抽穗了,颜色像金色的小麦,近处的还是葱绿。一颗一颗巨大的柳树伞盖一样落在金色或绿色的玉米地里。很多个瞬间,一度以为是在塞伦盖蒂大草原,唯一的区别是:草地换成了玉米地,猴面包树换成了柳树和杨树。只要离开大路,风景就开始。
三十公里后,不得已回到国道,一路颠簸,等到酒店,发现车灯已被颠散架,掉了,只剩一个松了的螺丝,那是我们过隧道时最重要的工具。
浑源有古城、文庙、永安寺、圆觉寺,还有恒山、悬空寺,然而县城破烂,而恒山景区简单粗暴。最好的时光是,傍晚在圆觉寺外休息,夕阳西下,起风了,钟鼓楼和圆觉寺塔塔身的风铃便在晚风里轻唱。寺院门口是一个快递驿站,人们找一会儿快递,停下来听一会儿风铃声。在明艳艳的夕阳下,这样的风声,谁能不心动?一墙之隔,五六位阿姨轻声哼着晋剧,莺莺燕燕。
越过圆觉寺,恒山裸露的岩壁就在城后,像一道篱笆。应县和浑圆都是值得小住的县城,但现代交通太便利,速度太快,旅人们太着急,只以大同为圆心,当天往返。
这里已是完全的塞北风光,四围浅草地,草地上牛羊点点。

▲应县至浑圆途中所见。
7月23日,浑源至大同
早上刚出门就爬一座山,爬升十公里,又下降十公里,爬坡累,下坡危险,二十五公里后终于下到南浮头村,长松一口气。旁边就是桑干河,一条小水沟,桥上生硬地写着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”。
之后走小路,沿途浓荫蔽日,非常漂亮,但所有车都走小路,货车、私家车、旅游大巴,尤其旅游大巴。悬空寺、恒山、木塔、雁门关,和大同构成了一条旅游环线,游客一早从大同坐旅游大巴去浑源、应县,晚上回大同。
终于接近大同市。远远地,几十公里林立的高楼将大同城围合在内,这还是我来过的大同吗?以前抵达一个城市,先看到城墙,入城,先看到塔顶、钟鼓楼,而今,密密麻麻的高楼已是现代都市的灌木篱墙。
酒店在永泰门外,穿过永泰门就是古城。古城有完整的城墙和城门,从东边的和阳门登临城墙俯瞰古城,这已完全不是曾经的大同,但是很美。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当天,婉儿,一个纯正的北京姑娘,为了躲避奥运会的热闹,带上我开车至大同,全程三百多公里,几乎没有一辆车。那时的大同,小,旧,古典,在我印象里,是青铜色的。
2008年至今,大同完整修复了古城,从和阳门的城楼看出去,近处是法华寺的白塔,远处有乌云滚来,它们之间,各大寺院颜色不一的屋顶波浪状起伏,完整的城墙将这迷你的、迷人的一切围合在内,更最远处,云冈石窟所在的武州山山头安静矗立着,一切多么好,仿佛曾经的平城。
六点半,大雨滂沱,打车去吃饭,师傅说,2008年以前,大同最多节假日有点客人,现在天天游客天天游客,而节假日,当地车不让进古城,只让外地车进。2008年到底发生了什么?

▲从浑圆至大同,完整骑过的一座山头。以及从和阳门上看出去,大同古城一角。
7月24日,去云冈
当年来云冈,可以直接走到石窟底下。如今,石窟外修建了恢弘的旅游景区,不穿过景区就无法抵达石窟。每次来云冈,石窟艺术外,最感慨的就是昙曜、冯太后、孝文帝的人生。今天,当如山海一样的旅人来到这里,举起手机,拍下与佛的合影时,他们想到的是什么?
明天决定搭班车去张家口,这一段全是国道,昨天进城时,只有三百米和109国道汇合,车太多太多,没有非机动车道,我们逃命似地推着车快速走完。去城北的大同车站买了票,明天早上七点出发,酒店距离车站十公里,我们照样五点出发骑车过来。
连续两天傍晚都下大雨,祈祷明天不再下雨。

▲云冈石窟一角。
7月25日,大同至张家口
四点半醒来,外面下着雨,五点钟叫醒四月,出门,骑车去车站。5:50,车站来电话,说今天大雨,途中有发洪水的可能,大同市所有班车都取消了。啊?!
继续骑到车站,车站没一个人,只有售票窗口的大姐正逐一打电话退票。想了想,用货拉拉把车拉到张家口罢,我们两人搭车。等车期间,和四月聊路上的危险和恐惧。我说,当妈妈之前,我从未恐惧过什么。她说,她本来不恐惧,我一紧张,她也怕了。我要藏起自己的恐惧啊。我怕上坡,怕隧道,但都可以克服,上坡就慢慢爬,隧道就开车灯慢慢走。
货拉拉司机来了,接单时还没睡醒,让四月在路边给他买了早餐。装车时,旁边一个黑车司机过来搭腔,我知道他在拉客,那就一起走罢。他说400元,我说350。他说380。好,走罢。给他也买了早餐,让他吃饱后,两辆车一起出发。
途中,有的路段大雨,有的路段浓雾,有的地方小雨,而且路况不算太糟糕,每当那时就想下去骑车。一段路搭了车,就像考试时作了弊,会脸红。但到张家口时,清河沿岸聚集了上百人在做抗洪准备,手机短信上也提示未来二十四小时会有暴雨。
张家口已是熟悉的老地方,那些年,蔚县、小五台、鸡鸣驿、涿鹿、赤城、张北、沽源,都是常来常往,大多时候重装徒步、露营。
7月26日,张家口至鸡鸣驿
哎,这是怎样的一天啊!
昨晚梦里全是今天的路况,半夜醒来几次,外面都是哗啦啦的雨声。四点半准时醒来,还在下,听到车子经过时,像驶过河流,知道路面积水很深,想着不如让四月多睡会儿。五点,好像雨停了,赶紧叫四月起床,穿上雨裤雨靴下楼出门。
最初十公里小雨,上身都不用穿雨衣。十公里后,雨越来越大,越来越大,眼睛里全是水,手机支架上全是水。穿上雨衣,用装雨衣的透明袋子罩在手机支架上。至宣化,转成瓢泼大雨,路面积水太深,看不见路况,不敢走辅路,也不敢走主路,只有等没车时,快速占道中介线骑过,每淌一次河,就像一次逃生。水是从两边庄稼地里渗出来的,可见土壤的饱和度已到极致。而每有货车经过,雨水就瀑布一样泼在我们身上。
过了宣化,雨大到无法睁开眼,但北方的房子没有屋檐,找不到躲雨处,坚持到幸福路,雨实在太大,路边有修车铺,开着门,没有人,没办法,只有躲到屋里的轮胎堆里,两条大狗一直朝我们狂吠。
雨不见小,只有接着骑。从六点到十二点,整整淋了六个小时的大雨。四月不觉得苦,甚至故意骑水坑,她唯一不喜欢的,是雨衣、雨裤太闷。雨太大,其实,雨衣下的上衣,雨裤下的裤子,雨靴套里的鞋子,雨衣帽子和头盔下的头发,都湿透了。
至下花园,对向迎来一位骑行者,正好没货车经过,他便骑过来打招呼。
你们从哪里来的?
西安。
什么?
西安。
我也是西安人啊!你们骑了多远?
大概一千三百公里。
真了不起!
您骑了多远?
一万一千多。
什么?那……那……那您骑了多久?
四个多月。
什么?那……那……那您的路线是?
他于是详细讲了起来。王叔叔,六十四岁,2022年退休,那年疫情,没办法出门。2023-2025,三年,每年骑行:2023年从西安骑到成都,走川藏线至拉萨,3080公里;2024年从西安经河南、安徽到浙江嘉兴,然后走228国道,沿海岸线至丹东,在那里换331国道至满洲里,走了六个月,15936公里;今年,从西安经陕南、重庆、贵州至广西东兴。继续走,从广东至海南环岛,再北上。遇见我们时,已经走了十六个省。今天早上从涿鹿出发,到张家口歇脚,接下来经乌兰察布、山西回西安。三年,全程不推车,不拉包,不搭车,靠自己一脚一脚骑到。
228国道,东兴至丹东。331国道,丹东至喀纳斯。219国道,喀纳斯至东兴。这三条国道将中国的大陆版图绕了一圈,他已完整骑完228、331,接下来准备骑219,最难的一段是西藏日土至叶城的三百多公里无人区,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。
想起前年在青海遇见的陈叔叔,六十多岁,骑了十多年。还有前些天在介休遇见的大森林,七十五岁,骑车十三年。夏天,原是大中学生到处骑行的美好时光,现在都是退休老人。我们这代人退休后,还有这样的体力,这样的志趣么?
告别王叔叔,就可以看到一座座凸起的孤峰了,看见山就像打了鸡血,又有了心气。一路下坡,右拐,左拐,十公里后到鸡鸣驿,十多年前经常经过,偶尔借宿一晚的地方,如今圈占起来做成景区,出入都需出示门票。
傍晚上城墙,一座完整的城墙,三座城楼,一座角楼,可以远眺群山、群山下的坝子,并俯瞰城墙内完整的村庄,村庄炊烟袅袅,每户人家的院子里都种着一畦一畦的庄稼,还有古意。可是,天黑前下了两场暴雨,一下雨公路上就积水成河,不知明天会怎样。


▲这天大半都是水路,图一算最安全的路段,还能有那么一刹那拍照存念。一路过来,西安、忻州、大同,都有完整的城墙,但最爱鸡鸣驿这一段,很小,很安静,城墙内炊烟袅袅,鸡犬相闻。
7月27日,鸡鸣驿至北京
昨天夜里睡得浅,院子里没有明显的下雨声,心中窃喜。三点醒来,外面静悄悄,唯恐再有两小时就下雨了。艰难捱到五点,还是静悄悄的,大喜,赶紧叫四月起床。推开门,哎,正细细密密下着雨呢。但,至少不是大雨。穿雨衣,雨裤,雨靴,戴头盔,赶紧出发。
今天计划到延庆,有种走法是“延下路”,贴着官厅水库,甚至有一段故意涉水的路面,想走,但如果下暴雨,怕水深不可控,只有选择全程110国道。然而刚把车推到东门,雨就下大了,坚持骑了两公里,雨越来越大,没地方躲,就躲在树下。外面大雨,树下小雨。躲了半小时,完全不见小,往前走了走,对面一家驴肉餐馆,有一丁点屋檐,把车停在路边,人跑去对面躲雨。又躲了半小时,担心行李和手机支架,不止雨大,每有车经过,就会溅起一滩水,顶着大雨去把车推到这边来,屋檐浅,至少挡着手机罢。一小时后,眼前的院坝和公路已连成一片很深的水塘。七点半,雨终于小了一点,马上出发。路面上全是水,不分主路辅路,整个路面全成了河流,看不清路况,连用作分界的白色实线都看不见。骑了不到三分钟,暴雨又从天而降,右手边一个加油站,挨着服务区,赶紧骑过去躲雨。
先吃早饭罢。我那始祖鸟的背包,跟了我十年,跋山涉水,无论下多大雨都没打湿过,但此刻,里边的食物彻底湿了。掏出手机看天气预报,从八点到下午四点,降雨量全是90%,伴随闪电、闪电、闪电,绝望啊!
和爸爸通了个电话,三思之后,决定搭车。这次出门是第一次用货拉拉,感到羞耻,但带着孩子,为了安全,只能如此。
很快就有司机应答,原来,昨晚大雨,他没敢下高速,在高速路上一个服务区躲雨。是一辆依维柯,我们可以和车一起走。上车后聊天,他老家涿州,昨天帮情景喜剧《家有儿女》里一位主角拉货去张北音乐节现场,回家时暴雨,国道上没法走,在高速路服务区歇一晚再说罢。听说我们是成都的,说2008年曾经去德阳什邡镇救灾。“如果再有一次机会选择,我不会再去,太残忍,受不了。有的一家人被埋在房子底下……有个孩子才几个月大,妈妈最后一分钟还护着她……”他哭了。
雨太大了,雨刮器都不够用,高速上限速六十迈。他说,易县和涿鹿暴雨,山区的人已经全部转移。但一过延庆,雨小了,我说,放我们下去骑车罢。今晚就不停延庆,直接骑到北京。
延庆至北京,一共三种选择,G6辅路、110国道和和昌赤路,论风景和艰难程度,昌赤路>G6辅路>110国道,安全性相反。这是木碗告诉我的。木碗是我身边第一个长途骑行的,二十年前,一个人从拉萨骑到成都,每晚用手机发短信告诉大家当日行程。我骑长途的念头,就是从那里萌生的。当年对着地图,在心里和他一起骑了趟川藏线。
“论风景和艰难程度,昌赤路>G6辅路>110国道,安全性相反。”那我们就选安全性最高的罢,但阴差阳错,拐到了G6辅路。好在是京城,辅路都宽得让我们受宠若惊,虽然人多,车多,外卖车多,但至少道路宽阔,而且大雨变小雨,一些路段甚至没有雨……延庆、昌平、北五环、北四环,熟悉的北京城,可以不用导航。
在北四环,一辆出租车和一个美团外卖骑手撞了,骑手摔倒在地,满地碎了的啤酒瓶。走过去一看,啊,是位姑娘。她躺在地上,只想找她的手机,她要先处理手机上的订单,而不是伤口——她那黄色工服的右半边沾满了血,她的右脸上还滴着血。我蹲下问她,需要叫120吗?需要去医院吗?她一句话也说不出,实在没力气。
我站起来,义愤填膺,大声问道,司机去哪了了?旁边几位老北京回复,在这了呢。同样穿黄色工服的司机大腹便便,正打电话报警。我想给姑娘擦去脸上的血,被一位阿姨批评,“会感染的,先报警。”她是对的,但如果是我们的至亲,会先送医院还是先报警呢?报警只为定责,而医院能救命啊!
司机挂了电话,警察正赶来,我们只能做回路人,和她道别,继续骑行。那姑娘还能坚持多久?她来自哪里,北京有亲友吗?
我们一路骑一路骑,看上去有个终点,这次是北京,下次是另一个城市。但这个城市构成目的地吗?值得回来吗?人类学会讲初次抵达田野点时受到的文化冲击,但我们这样的人经受文化撞击,好像不是在抵达偏远之地时,而是在回到自己的城市时。面对眼前的车祸,只想回到路上,继续骑,继续骑,国道、货车、高温、暴雨,都比城市更值得拥抱。
傍晚,终于抵达北京的酒店。打开驮包,一切都湿透了。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着装在袋子里,袋子装在防雨驮包里,驮包外罩着防雨罩,全都不管用,每件衣服都湿透了。而看新闻,河北、内蒙、北京,到处都迎来了历史上最大水量。

▲这天的大雨,照片从驴肉餐馆的屋檐下拍出来。之后,雨越来越大,拍照片存念的心力也没有了。再之后,北京的大雨让郊区几十个人永远地离开了我们……
回望旅途,七月五日自西安出发,经渭南、华山,在风陵渡左拐,北上,入山西。沿汾河流域逆流而上,经永济、运城、侯马、临汾、霍州、介休、祁县、清徐、阳曲、忻州、五台、应县、浑源至大同,自天镇出山西,右拐入张家口,南下,又经鸡鸣驿、延庆,抵达北京。
西安到北京,飞机两小时,高铁五小时,我们用平均十五公里的时速,慢慢“到”。前半程,清晨五点的风已经热乎乎,被高温洗礼。而后半程,早上穿两件衣服还觉得冷,大多时间被暴雨浇灌。纬度在增加,时间在推移,地形、天气、物候、语言、饮食,一切都在变化,我们用肉身经历这一切,真实的世界。
年轻时骑行,总把拉萨放在宇宙中心,想从四面八方抵达她。每近一步,心跳便加速,乃至身体滚烫,热恋一样。而今,每年对着地图列骑行计划时,心里不再有终极目的地,道路本身是唯一的目的地,无论通往哪里,无论沿途风景、路况,踏板踩下去,一直往前骑就是。就像西安的王叔叔,每年动辄骑行几个月,其实,王叔叔并没有真正的目的地,他只是以骑车的方式走在路上。那位行脚僧途经五台山后,也会继续回到路上。
沿路行走,直到自己变成道路。

▲2020年,《仿佛若有光——大理访谈录》出版,这之后,整整五年,一直在写,书却总也出不来,一本也没有。像一个农民,在地里埋头弯腰几个季节,却一直没有收成拿到路边摆摊。乌龟一样,我把头一点点缩回壳里,耻于露面。这时,《尽兴》面世了,就在我们刚刚骑到北京的时候。某种程度,它救了我。
这两年,因为公众号更新频次缓慢,常有老读者来问我们是否遇到困难,是否需要帮助。谢谢大家啊,没有困难,也不需要帮助,只是我们从过去的人物访谈,不知不觉走向了「口述史」和「地方知识」,因而从周更变成了月更、季更,乃至半年更。公众号之外,出版社的书稿都在推进中,从《尽兴》开始,会陆续呈送给大家批评。
《尽兴》是我和小辫儿五天五夜的对谈,他的故事更彻底地演绎了“沿路行走,直到自己变成道路”这句话,将「序」分享给大家。
小辫儿,本名金鑫,1972年出生于辽宁鞍山。
1998-2006年,先后骑行六条进藏路线:青藏线(109国道)、川藏线(318国道)、滇藏线(214国道)、新藏线(219国道)、尼藏线(拉萨—加德满都)、青藏线·唐蕃古道。
1999年,在北京南锣鼓巷创办“过客”酒吧,是南锣鼓巷第一家酒吧。其中,1999-2001年在南锣鼓巷97号,是一间不到40平米的平房,即“老过客”。2001-2017年搬至南锣鼓巷108号,是一个400平米的完整四合院,即“新过客”。
2013年,创办“牛啤堂”,开启中国精酿啤酒之旅。
2023年2月,小辫儿从北京飞来成都,想让我把他夫人海雁十几年前写的“过客”往事整理成书。看完稿子,我婉拒了。那些往事对“过客”很重要,但仅限于“过客”。
3月,他发来信息,“要不我们重头聊起?海雁这几年身体不大好,她一直想把过客的故事整理成书,我想帮她实现这个愿望。”没有思考,没有停留,看到这条信息的第一瞬间,我答应了。那些往事不再只是“过客”的,是海雁对过客的情意,也是小辫儿对海雁的情意。
两天后,他再次从北京飞来成都,拎着48瓶牛啤堂的啤酒,在我家书桌前,他喝酒,我喝茶,聊了五天。
那五天,他像上班族一样。早上八点,我的孩子上学后,他背着包来我家,聊到下午五点,一起去接孩子放学、吃饭。然后,他回酒店处理工作,我回家安顿孩子。晚上九点,孩子睡觉后,他再背着包来家里继续,一直到深夜。第六天,孩子写日记:小辫儿叔叔今天走了,睡觉有点困难,因为前几天都是在他那可以冲破天花板的笑声中睡着的。
在每个阶段,小辫儿都创造了某种“传奇”。但“传奇”既不是他的初衷,也不是他的目的地。他享受不停跋涉本身,从不回望来时路,没时间,也没兴趣。他活着,只活在此刻。这是他过去五十年里,第一次坐下来追忆逝水年华。这逝水年华里,当然有海雁,但更根本的,是一个内心永远年轻的人,追求自由、创造自由、享受自由的生命之旅。骑车、开酒吧、做精酿啤酒,都是为了奔赴这趟自由之旅——在一个充满禁忌的世界里,他横冲直闯,一切全由着性子来。
这本书,是那五天的实录,是一个屠龙的少年,五十年如一日的自由挥斩。
——黄菊《尽兴·序》
文字&图片:黄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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